谷雨

情绪终于在安静的电台里平静下来。

这是十二年后的春天,春天的乡下处处春意盎然,可是我觉得就要失去很多东西。我很害怕。

我看着思淇长大,看着她沉默,看着她热闹,看着她哭,看着她笑。看不到的——那个风尘仆仆坐火车南下的冬天已经是九年前了。看着姐姐渐渐有了妈妈的模样是她有了梦婷以后,她好像比思淇小时候更加调皮,会推倒家里的椅子,会故意把自己摔倒在地——她好像不怕痛似的,也可能是还没到懂得痛的年纪。思淇开始有了一些姐姐的样子,「妹妹」两字的方言在她的嘴里总是带着儿化音,甜而不腻,她背着或者抱着梦婷的时候看起来懂事极了——尽管姐姐和妈妈总是骂她不懂事——我的心里是复杂的,我不知道是欣慰多一些,还是难过多一些,我可能既怕她不被爱,又怕她被溺爱。我试图想起自己九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,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,童年回忆起来是混沌的,却至少是无忧无虑的。我不知道思淇的内心是否真的快乐,还是说她其实也和妹妹一样,尚不自知。她明明还是一个陪梦婷一起玩的小女孩,我想我并不想看到她身体里姐姐的那一面。那种懂事会让我觉得心酸,那是和她年纪不匹配的成熟。

但成长又是这样无可抵挡,她像是一支雨后春笋,又像是被揠苗助长,我说不清这个过程里到底缺失了哪一部分。但我知道它是不完整的。我无能为力,姐姐也无能为力。我看着她的一点一滴的变化,生命如此地奇妙。她以前最爱吵着我玩手机游戏,但是现在只要我只说一句「舅舅等会要开车要睡觉啦,你不要吵」,她便乖乖地关上了门。她会在我回家的第一刻在门口有些羞涩地冲我笑,可是我在离家的时候——我好像最近两次在离家的时候都没有看到她,她可能也不喜欢这种告别的时刻。她不知道舅舅下次何时回来。

姐姐在我回家的路上罕见地骂了我,我没有生气,反而如释重负了很多,我感激她这样直接地表达感情,毕竟这是我们两个人从小到大都不怎么擅长的事情。虽然在吃饭前,我也忍不住和她争了几句——她说话的时候把头侧了过去,她不看我。我想哭,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,却又被我忍住了。我转过头去,假装和妈妈讲话,避开了她。我不想她看到我怂包一样的脆弱。我真的一点都没有生她的气,我比她更知道自己的混蛋之处——一个自知之明却又无可救药的混蛋。五年前她因为我不愿意相亲和我吵架,十二年前我因为不懂事把她气哭了,再遥远的小时候,我们一起打架。但是这么多年,姐弟一场,这些当时可能并不愉快的时刻回忆起来却是这样稀少而珍贵。我不知道她是否记得这些。

开车回武汉的高速公路上,我还没到家,她的微信语音就过来了,她又开始安慰我,我讨厌这样的安慰,我不理她,装作若无其事,因为那样的安慰才会让我真的难过,像是生活一样无能为力的难过。

路过县城的时候,去看奶奶。她的状态突然差了很多,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岁。眼睛和面部明显肿了起来。照顾她的小娘讲了真诚客观的话,我一点也不想听。她喂她吃罐头,罐头用勺子切成小小的一片片,她吃得十分吃力,连喝罐头水的时候也显得费劲。我记得十天前,二姑还喂她吃饺子来着,似乎还吃了好几个。我问她记不记得我,她说不出话来,我又讲了我的小名,她还是糊涂的状态。我在床边坐了一会,她似乎清醒了一些,开始聚精会神地看着我。我靠近她,说我又回来看你了,她的眼角突然流下泪来,我以为我看错了,凑近了看,那果然是眼泪。小娘用围巾帮她擦了擦,她半天终于挤出来三个字——「一个人」。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慌了神,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讲,小娘也不知道,旁边的妹妹也没听懂。我试图问她,她好像泄气了一般,偏了下头,很快就睡得安稳,伴随着呼噜声。

这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告诉她我要走了,我太傻了,以至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当时的残忍。我悄悄地和小娘还有妹妹在门外道别。在路上想起更多的往事来,我想起奶奶讲爸爸最后那一年一个人在门口打瞌睡晒太阳,她说爸爸坐在椅子上埋头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就在眼前,我想起她讲爸爸在舅爷的葬礼上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——那是我一辈子没有看到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的场景;我还想起我和堂弟堂妹们小时候在乡下玩耍的那些童年,我和堂弟拖了很长的一条死蛇回家要她煮给我们吃,把她吓得不行;我和堂弟玩火点燃了门前别人的草垛,害得半个村子的人跑出来救火,她气得要命;我和堂妹偷了家里的钱去买零食吃,结果零食买得太多,吃不完不得不扔进河里喂鱼。就连她最小的儿子——小叔结婚的场景都突然清晰得毫发毕现,虽然那明明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

我知道我在她心里的重量,爸爸是他那一辈的长子,却又是她心里永远的痛,每年过年回家,我去看她,提起爸爸,她便眼泪不止。她害怕一个小小的我在外面大大的世界里如何成长,如何生存。后来我毕业了,工作了,带着对象去看她的时候,她所有的开心都写在脸上。记得从前年年大家庭吃团圆饭的时候,她就笑着说,等你们什么时候工作了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,后来我和弟弟妹妹们一个个地毕业工作,她于是又开始改口说,等你们结婚了我一定可以好好闭眼睛了。大家庭里,她四个儿子,两个姑娘,孙子孙女们外孙外孙女们早已结婚的结婚,生子的生子,一颗大树早已开花结果。我甚至在她下午说那莫名其妙「一个人」的时候,还在想是不是我还没有完成她的愿望,毕竟家里的老大还没有孩子。

之前在医院的时候,听三叔说,医生给的期限并没有那么糟糕。可是这十天的变化,我几乎是看着她的状态突然地变差。皮肤肿胀,进食困难,精神糊涂。这还只是我能看得见的痛苦。那些看不见的,不仅蚕食着她的身体,也蚕食着我们约定过的美好的愿望。

我会想起很多很多个春天,每个春天里都是好像都是我一个人的背影,少年时一个人去县城里读高中,后来一个人去更远的城市读大学,再后来一个人去更远的非洲工作。离家的那些公路,那些水田,那些近处的白杨树和远处的青山,一年比一年显得碧绿而茂盛,我却越来越没有欣赏的心情,因为那些被我抛弃在背后的寂寞的人,寂寞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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